故乡印象二——三伯祖的葬礼
4月13⽇晚9时,三伯祖驾鹤西去,享年82岁。
听筒里传来⽗亲悲伤难抑的声音,我心头一酸,几乎落下泪来。
三伯祖讳昭⾕,兄弟四人,大伯祖讳昭庆、二伯祖幼时过继他人,后失散,祖⽗行四,讳昭勇,后更名仲良。⾼祖

读诗书,家设学馆,然忧患之年,⾐食堪忧,大伯祖、三伯祖从未开蒙⼊学,早早稼穑渔猎,养家糊口,惟祖⽗一人得以⼊学受教。大伯祖后来有机会参加工作,从供销合作社的马车夫到采购员,直至今⽇,退休在家,也算是靠家国养活的人。祖⽗从军,八年抗战,⽇寇投降后,参加⾰命,后转至教育系统,七十⾼龄仍坚持带病从教,被评为国全优秀教师。惟有三伯祖一生土里刨食,受尽艰辛。随着⽇子越过越好,儿孙辈都以为老人可以享几年清福了,不曾想却早早地去了,实在令人痛心。
树

静而风不止,子

养而亲不待,说的就是这样的遗憾吧。
孟家乃大族,在故乡人眼中,是诗礼人家,颇受尊敬,家教自也严谨。各门弟子分散在外,郑州有大伯(长门)一家、叔叔一家及我(四门)。听闻噩耗,推掉手头事务,我们一行四人星夜驱车返乡奔丧。车轮滚滚,辗碎心魂,跋涉五百公里之后,我们于晚十一时抵达三伯祖停灵的村庄。人在数里之外,已闻哀乐破空而来,间歇的哭声被夜风拉长,静寂的原野愈显凄清,路旁的⽩杨也枝叶闭合,似在为三伯祖默哀。
院中,灯火通明,临时搭起了账篷,支起了桌椅,请来的锣鼓班子共六人,分执唢呐、梆子、钹、笙,吹奏起来,唢呐曲时而低回,时而⾼昂,如泣如诉。各⾊人等进进出出,

来送往,各司其职,照应得进进有序。
跪倒在三伯祖的灵枢前,烧上几张火纸,叩上三个响头,再抬首时,三伯祖端坐在黑像框里,安静地微笑着,眉眼间全是留恋和不舍。我知道,他舍不得儿孙绕膝,舍不得暖⾐热饭,舍不得这个小院、门前的池塘、塘边的垂柳,更舍不得他养了多年的那头耕牛。
三伯祖讲的最多的一句话是:粮食是活命的东西,不能蹋糟;土地是庄户人的

啊。三伯祖一生土里刨食,舂种秋收,辛勤劳作,才换得一家人的⾐食,自然深感土地之恩。在他眼中,土地是最亲的物事,土地之于他,已经从简单的定义上升到哲学的⾼度,生命的⾼度,以至于在他临终前两天,还亲手在房前屋后塘边栽下了数十株小树苗。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三伯祖不可能总结出这样经典的句子,却比谁都更能理解其內涵。他知道,土地从来不会薄待勤劳诚恳的庄户人,他栽下这些树,也是给儿孙上了最后一课:莫忘土地之恩。
望着三伯祖的灵枢,我是心存愧疚的。多年来,在我眼中,三伯祖就是那么一个満脸皱纹、眼神混浊、步履蹒跚、木讷无语的矮个子的老头儿,他⾝上永远是一套灰黑⾊的中山装,配一双千层底的布鞋,在房前的墙

下晒着冬⽇软软的老⽇头。吃饭的时候,他一双筷子谨慎地在菜盘上起落,只搛起那么一星半点的菜肴,还闪上两闪,慎恐多搛了去别人就没得吃了。三伯祖极少说话,跟小辈们最多就是招呼一声,跟大伯祖和祖⽗一起时,才会回想往事,讲讲古,眼神里流露出对往⽇艰辛的一丝隐约的恐慌,然而终于又淡淡地化去了,显出一脸的平静来。
三伯祖不识一字,却绝对不是个耝人。他⾝上继承了最多诗礼人家的特质,也是最典型的固守传统的“老古董”他看不惯今人的种种作法和言行,对儿孙辈“出格”的举动也时时加以纠正。在三伯祖眼里,我是个叛逆的孩子,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锐子,把头⽑铰铰,长了人家说…
我一直是固执地留长发的,我潜意识里有一种叛逆的精神,隐于心而发于外,便是我对头发的坚持。我总以为,长发是我自由的象征,因为,在乡人的世界观里,留长发是不地道的,只有流氓、混混、痞子才留长发。这就

发了我潜在的抵抗和反叛。这样,三伯祖自然是看不⼊眼的,但他也不怒形于⾊,只是轻轻地说上一句,也就罢了。再见时,还是说上一句,永远也没有烦的时候,也没有声⾊俱厉的时候。
令我愧疚的是,直至三伯祖去世,我来送别,仍是一头游子标志的长发,在风中随着我零

哀伤的心飞舞。
三伯祖虽死于脑⾎栓,但82岁在农村也是⾼龄了,算得上“老“(故乡人对老人自然死亡的一种隐讳尊敬的说法),丧事也就算得上“喜丧”儿孙辈们常年在外,象征

地哭过一回两回,便各自扎堆叙旧去了。其他远亲近邻也各自忙着手头的活计,忙完了菗上

烟,耍上几句闲腔,打几圈纸牌。更有表兄弟见面,自然少不了一番斗嘴。在家乡,表兄弟是可以互骂的,也有表侄骂姑⽗表叔的礼数。不骂不亲,便骂作一团。丧事便少了些哀伤,多了些喜⾊。便开始有人点歌,为逝去的三伯祖点,为健在的老人点,锣鼓班子吹吹打打,便热闹起来。
这一切人等中,二伯是不能面露喜⾊的,事实上也不可能

喜得起来。二伯是长子,守在灵前,接待来客,不时为三伯祖点上几张纸钱,往长明灯碗城添油。请来的知客(司仪)是丧礼中最忙的人,跑前跑后,既要安排采买物品,又要接待来客,登记花圈、鞭炮等来礼。故乡的红⽩事情有“受”和“不受”两种。“受”即收礼金,要管饭的;“不受”就不用管饭,免了些⿇烦,也免了些人情,来客送上一支花圈,一挂鞭炮,道一声“节哀”爱帮忙的留下,有事儿的就自行离去。不管怎样,人总是要吃饭的,开席是免不了的,只是少了一应礼数,不像旧时的流⽔席,菜分十碟八碗,只做些应时菜蔬,简单地喝上几杯,然后又各忙各的去。
所有人中,最悲伤的莫过于大伯祖、祖⽗、两位姑婆。他们一

同胞,自小一起长大,又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,亲人离世,怎不心生哀矜?大伯祖已近失明,拄着拐杖,磕磕绊绊地来了,老泪横流。祖⽗是个坚強的人,有泪流在心里,挥毫书一挽联:
痛哭昭⾕溘然长逝
大半生艰难竭蹶,大半生饥寒

迫,反遭世俗⽩眼,受尽屈辱
才几⽇眉心舒展,才几⽇⾐食无忧,竟被病魔呑噬,撒手人寰
兄昭庆、弟昭勇(仲良)泣⾎同挽
我伫立院中,细观此联,深知祖⽗是以⾎泪蘸墨,痛悼三伯祖的逝世。想三伯祖一生清寒,三祖⺟早逝,一人撑起一大家人口,从土地下户,才吃

肚子,二伯、七叔、小叔成家立业后,才得以⾐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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